文景打扫完读经室旁边的卫生间来到教堂时，教堂里已坐满了虔诚的听众。

这天的听众里夹杂了不少年轻，满眼是黑压压的后脑勺。

讲道已经开始了。

章牧师和一位黄发的美国绅士坐在台上作陪，规格比以前隆重。

一位来自外地的布道者正若悬河、慷慨陈词。

令文景吃惊的是：今天的传教士是一位。

她的声音正从讲坛上的扩音器送上教堂的高屋顶，然后又向四周辐。

这声音的一升一降，如同经过什幺过滤器的加工一般，滤去了音色中的尖锐和嘶哑，使其带上了男的浑厚和磁。

听起来十分悦耳。

为了不影响肃穆的氛围、专注的听众，文景便坐在了最后的一排。

她发现此所讲的方式和内容，与来自台湾的章牧师的讲法不太相同。

章牧师总是贴得《圣经》很紧，把常生活小事往上帝的旨意上靠。

就象当年大陆上将好好事往“最高指示”上生搬硬套一样。

文景不怎幺喜欢听。

而这位布道者则是偏重于讲述自己怎样信仰起这种教义的切身体会。

她说她是以她先生的“陪读”的身份来到美国的。

初到美国，举目无亲；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她最初参加教会的活动，完全是出于功利的目的。

为了免费的圣餐，为了接受捐赠，为了搭乘弟兄姐妹的车去超市购物，为了从弟兄姐妹处得到求职的资讯……。

她讲得既实在又有代表，这就引起了文景听讲的兴趣。

“但是，”这传道把话锋一转，非常动地说道，“当我真正认识到的罪的那一刻，我就心起伏，再不能自已。

而这一刻，正是美国某大学的太空物理学博士、一名中国留学生鲁进举起手枪杀三位教授、一位副校长和一位同样来自中国大陆的同胞（与鲁同时获得博士学位的留学生华国栋）的时刻。

妒忌、猜疑能酿成如此的惨剧，叫震惊。

……”

这位讲道者所举的事例，确实令心魄震撼。

听众中发出了嗡嗡声。

其中夹杂着“阿门，阿门”的祷告声。

紧接着是宣讲者带着听众齐声祷告，大意是“世都犯了罪，亏缺了的荣耀。

我们若认自己的罪，必洗净我们的一切不义。

”文景知道这正是基督徒所认为的圣圣言与凡心的不同。

教堂的彩色玻璃遮挡了光线，突出了教堂的高大和幽。

钢琴手轻轻拨动了琴弦，圣乐缓缓响起。

们在低闭目呢喃祈祷中渐渐进在地若天的遥相呼应。

“更叫震撼的是在悲剧发生后的第三天，当我看到受害者、副校长安妮的兄弟们致鲁进家的信的那一刻。

他们在信中说：‘我们刚经历了巨痛。

我们在姐姐一生中最光辉的时刻失去了她。

……当我们在悲伤和回忆中相聚一起的时候，也想到了你们一家。

……安妮（副校长）生前相信和宽恕。

我们在你们悲痛时写这封信，为要分担你们的忧伤，也盼望你们和我们一起祈祷彼此相。

’被害者对杀凶手的家不仅没有抱怨、没有仇恨，反而首先想到‘这个周末你们肯定十分悲痛和震惊’，用诚挚和关来安慰他们。

这种宽容、这种大来自何处呢？来自圣洁的心灵，来自安妮一家心中的！”

宣教士激高昂的讲述显然已统领了全场的心灵，教堂里立即又变得安静而庄严。

仿佛圣灵就在高空普降甘霖，受了滋养和点化的信徒们的越来越端庄和虔敬。

然而，吸引文景关注的已不单单是传教者的讲义，更叫她震惊的是她的嗓音。

它唤醒了尘封的记忆，让文景难以置信。

她侧耳倾听，越听越象是好友慧慧发出的声音。

难道说那一位狂热追求“党”的皈依了基督？不，不可能！但是，她越听越觉得这简直就是陆慧慧当年在吴庄舞台上朗诵最高指示的声音。

受了这疑问的纠缠，文景的心在狂跳，快蹦到喉咙了。

谁曾想到十几年后的相遇会在这种场合里呢？不管以什幺方式相遇，这都是天大的好事啊！文景压抑不住自己的冲动，就小声问身旁的信徒这位传道的姓名。

那用食指在自己的掌心里一笔一画写了三个字：陆——敬——灵。

一个姓名中的三个字有两个不相吻合，这丝毫不能动摇文景的信心。

因为那陆字正是她吴庄的陆氏家族的陆！文景挺了腰身儿朝台上张望。

可是，由于她坐得是最后一排，只望见这位宣教士的衣着宽松肥大，一半儿象牧师一半儿象俗。

好歹看不清眉脸。

急生智，她发觉在她之前的前三排出现了一个空位子。

她不管那位子是谁空出来的，就毫无顾忌地抢占了去。

她的新旧邻座都为她的突兀感到好，不约而同瞥了她一眼。

可她毫不介意。

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到讲坛上那位中心物身上了。

十多年不见，怎幺在这位姓陆的身上找不到慧慧的影子呢？慧慧的脸盘瘦削而苍白，这一位却丰满而红润。

慧慧遇事畏首畏尾，屡遭挫折，脸上常露出一种郁闷、板滞的表，说话也瞻前顾后的；而这一位却饱满，词锋雄辩而有力。

当文景就要放弃自己的猜疑时，这位传道者讲到有力处，将手臂一挥，露出了右手的残疾……。

是她！陆文景一激动几乎喊出声来。

当她终于从那张丰满的面庞中找寻出昔慧慧的影子时，文景惊呆了。

她愣愣怔怔，脸上竟露出木然的表。

“过去，我习惯于抱怨上天的不公，批判社会制度的不合理，却从来不考虑自己身上的罪。

记得我的母亲曾在雨中扶助了一位摔倒的下乡工作队长。

可因为母亲家庭出身是地主，她的善举不仅不被认可，反而被定为拉拢腐蚀部，把她定为一打三反的批判对象。

我，作为她的亲生儿，不仅不替她伸张正义，反而要与她一刀两断，划清界限。

可怜她是没有听觉的残疾啊，至死都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

讲到此，慧慧痛不能言，掏出纸巾来揩眼泪。

台上的章牧师和那美国绅士相互一瞥，脸上露出一种悲天悯的沉。

台下也发出一片感叹唏嘘声。

当文景再一次